以时长论,本片是我有史以来看过的最闷长的电影。九个半小时,连看四天,从空无一人的地下室,到闷热肮脏的宿舍,到正在上课的教室,最后到鼾声不断的家里。地点在变,坐姿在变,心情在变,但从没想过要放弃看完全片。在此之前,纳粹屠杀犹太人,这个简单的事实被固定在头脑中丝毫不得动弹。痛苦、残暴、扭曲、寒冷……所有感觉都变成了冰冷的词句,死死印在书上,深深刻入脑海,以至于再也无法遗忘。然而,这种记忆就像一个似乎永远也不思填满的大洞,与那呐喊和热泪之间实存天壤之别。这种空洞的记忆中没有奥斯维辛的列车时刻表,没有除衣间墙上的标语,没有特雷布林卡的斜坡和边界,更没有千千万万曾经存在却一度消亡了的人们和他们组成的民族。这种记忆拒绝了解、拒绝同情,最终也拒绝了人性。但,那些地方真实存在,那些经过确凿无疑,那些事情真的曾经发生。坚定不移的眼神和语气锻成一条巨大的铁链,将人们紧紧拴住,押往现场。当那些镜头掠过荒芜、积雪和断壁残垣,你便无法拒斥内心深处袭来的剧痛和头脑当中潜藏的想象。这便是这部纪录片、也无疑是真相在烟熏火燎的历史中的痛苦挣扎。
据说,耶稣死后不久,犹太人因宗教问题起义反对罗马人,未料耶路撒冷反被罗马大军攻破,圣殿被拆,犹太人始为弃民。时过境迁,庞大的罗马帝国早被铁蹄践踏地无影无踪,耶稣代传的基督教却已经成为现今世界上第一大宗教。然而耶稣为犹大害死,犹大亦为犹太人,他们因此又得承担这祖上的孽根,让万人唾骂。
无论何时何地,犹太人始终就是弃民。他们与政治和宗教格格不入,在现世和来世唯独剩下耻辱。“耶稣在报复!”当时被关入教堂的犹太学者如是说。
他们注定就是荒野亡魂。飘到哪里,就成为什么。这种近乎是与生俱来的特点,使犹太人时刻受到被异族同化的威胁。也许有一天,这个曾经叫做“犹太”的种族就会完全消失在地球上:每个人都可以被称作有犹太人血统;抑或每个人都没有。犹太人在美国、犹太人在德国、犹太人在波兰、犹太人在中国……民族国家的形成无疑让这个古老的民族和它散落世界各地的组成者倍感失落。当我们发现影片语言列表里出现的英语、法语、德语、意大利语、波兰语、意第绪语种种语言全部出自犹太人之口,我们大概也就明白犹太人之于他们自己、之于这个世界到底意味着什么。讽刺的是,直到希伯来语从坟墓里爬出来之前,犹太人甚至没法用自己的方式说出“失落”二字;更讽刺的是,语言的缺位恐怕还是他们最能尝试着接受的东西了。
犹太人唯独不缺钱。这看起来是一件好事儿,可实际上却是致命的,而且致命就致命在“唯独”之上。因为,正如金钱买不到爱情,金钱也买不到权力、地位,丝毫不能减轻敌视、偏见;归根结底,没有权力的保障,得不到周围人的尊重,他们的财富只会带来嫉妒,而最终的结果就是失去财富,和性命。正如托克维尔评论的法国大革命时所说,人民比以前更仇视贵族的原因并非他们的剥削和压迫更厉,而是因为他们虽然失去了政治权力却并未失去财富。然而财富错在哪里?错在勤劳、积累,还是精明强干?没人知道。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有人讽刺说,是犹太人和骑自行车者引发了战争。
“为什么是骑自行车者?”有人问道。
“为什么是犹太人?”讽刺者答。

这当然是个笑话了。在那“永恒的反犹主义”达到顶峰的岁月里,犹太人身着华服,手佩金链,口含金牙,手挽美妇,应德国最高当局的指示从欧洲各地搭火车前往特雷布林卡和奥斯威辛等几个集中营。人们听说,那里建起了巨大的工厂,里面有成千上万的职位等着他们填满。然而到达之后,情况却有些出乎意料:他们必须在党卫军的包围和监视下脱掉衣服,按性别排成两列,接着,走向一个房间。列车启动前行,衣服堆成小山,珠宝首饰散落一地;穿戴它们的人,就像在原地蒸发了一样,消失在全世界的视野当中。随后,可能是一缕青烟,也可能是几股恶臭,他们就彻底不存在了。继他们幽灵般的生之后,他们又得到了魔术般的死。没有一个人逃得出这些人肉熔炉,没有半点风声从集中营走露,没有一个犹太人知道他们在一步步迈向死亡。
甚至连德国人自己都被蒙在鼓里。“最终方案”,即犹太人灭绝计划,只在纳粹元首办公室和集中营毒气室两端如火如荼地进行,而整个铁道上运营的只有班次、运费和人数,也就是数字、数字和数字。犹太人留下的衣服、行李和首饰最终支付了他们前往集中营的全部费用;也就是说,他们为了自己并不体面的死亡倾家荡产。
如果说这条死亡之路完全不为人所知,那也未免牵强了。不过人们却似乎并没有帮助犹太人的意愿,因为犹太人居住在城市的黄金地段,掌握着高超的手工技术,积累着不可计数的黄金和财富。驱赶犹太人对大多数城市的大多数人而言可谓有百利,唯一一害也就是失去了让男人疯狂不已的犹太女人……
统治者缺乏理性、执行者不知真相、旁观者吝于同情,浩劫就像是一列完全刹不住闸的车,只能向目的地飞奔而去。影片用了九个半小时的时间,不是在叙述二战的惨痛教训,不是历数反犹的残暴荒诞,更不是歌颂犹太人悲壮的反抗始末,而是在揭露无可挽回、冷漠自利的人性。这恐怕不是一战以来的欧洲人,而是自诞生以来全人类的通病,是人之为人永远无法解释和弥补的劣性。
"Shoah"是希伯来语词,意为“浩劫”。影片以希伯来语命名,恐怕还是与其诞生有着直接联系的。事实上,这样一部工程浩大的纪录片本不在朗茨曼的计划范围之内。只不过,当时的以色列外交部部长、同时也是朗茨曼的好友邀他“从犹太人的角度”制作一部关于大屠杀的电影,一部并非“关于浩劫,而是浩劫本身”的电影(a film that is not "about the Shoah, but a film that is the Shoah.")。朗茨曼沿用了这个希伯来词,用了十年的时间进行采访和拍摄,其中艰难险阻无数;寻找证人自不待言,有时更是要冒上生命危险。一次,朗茨曼和助手采访一名纳粹军官,由于当时军官严令不允许录像,朗茨曼决定运用针孔摄像机,将微型麦克风藏于领带后侧进行秘密拍摄和录音,并把得到的图像和声音通过无线电传到停在室外的移动信号接收车里。开始一切顺利;军官甚至开始自豪地讲述那些尽管原始但却运作良好的死亡生产线("a definitely primitive but well-functioning assembly line of death")并高唱当时的营歌,但不久军官便发现了这个采访中的小秘密。朗茨曼及其助手旋即被军官的儿子和另外三人血殴,差点丢掉性命。住院一个月后,他们又被起诉非法使用德国无线电,几乎入狱。
好在他并未因此而放弃,而是遵从了召唤,一步一步进行下去。算上五年剪辑,朗茨曼用了整整十五年完成了这部惊世之作,磨出了一面人类永远可以照出自己面相的宝鉴。最终的成品当中,朗茨曼未用一秒历史影像(archival footage),通篇只用第一人称证词,勾勒出集中营外部、焚化炉和毒气室中鲜为人知的历史真相,把历史的真空部分完整地填补回来。作为一部纪录片,它最终实现了那个愿望:Shoah becomes the shoah itself.

浩劫Shoah(1985)

又名:大浩劫(港) / 毁灭

上映日期:1985-10-23片长:566分钟

主演:克劳德·朗兹曼 Claude Lanzmann/西蒙·斯雷尼 Simon Srebnik/迈克尔·波迪克雷尼克 Michael Podchlebnik/Hanna Zaidl/Jan Piwonski

导演:克劳德·朗兹曼 Claude Lanzmann编剧:克劳德·朗兹曼 Claude Lanzman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