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的前一分钟,马克还在车里埋头痛哭,那晶莹的泪光和疲倦的眼神像极了下班后躲在车里不肯回家的中年男人。但来到公司跨出电梯,马克就又成了精神抖擞的打工人。别误会,马克的振奋不是打鸡血的自我催眠,而是来自他供职的卢蒙公司的超级科技——人生切割术。先用手术把分离芯片植入大脑,再通过特定的开关来控制,人就被分割为了外部(outie)和内部(innie)两部分。卢蒙公司采取了严厉的防范措施来防止里面的我向外面的我传递信息,两个我除了共享知道彼此存在这个大前提之外,其余任何信息都不互通。由此,马克的生活和工作截然分开,每天快乐打工八小时,从此不再惦记诗和远方。这就是美剧《人生切割术》(Severance)的故事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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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今年初由Apple TV出品的美剧,美学风格也酷似苹果公司,不过比外在场景更相似的应该还是复古科幻风格之下内在的控制美学。控制,或许是这部剧的核心关键词。不仅剧中几位主角要受公司的控制,上班下班都处于被监控状态中,剧外的我们事实上也处于一种“被控制”的状态中:整个一季结束了,我们仍然不知道卢蒙公司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更过分的是,最后一集竟然是悬念式结尾(Cliffhanger),以至于我们不得不反复确认,这一季真的就只有九集,真的就刚好结束在内部自我觉醒的那个moment。
面对这个看完想打人的结尾,编剧表示这锅我不背,请大家去骂本·斯蒂勒吧。在他和伊费·麦卡德尔的联合执导中,本·斯蒂勒拍了其中六集,并且贡献了这个最重要的思路,把悬念留给观众。在原本的设想中,第一季的内容可以再少一集或再多一集,但本·斯蒂勒非常巧妙也非常大胆地选择了一个悬念与高潮叠加的结尾:原本一无所知的四个内部人,最终选择团结、求知和反抗。
但在享受这个刺激的结尾之前,观众还需要付出一些代价,那就是“熬”过前面几集的“缓慢”。也因此,尽管在烂番茄(Rotten Potato)网上,这部剧难得地获得了番茄指数和爆米花指数的双重爆表好评,还是有观众表示: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只想快进看个结果。为了追求结尾高潮的冲击,这部剧没有采用传统美剧的节奏,而是一点一点逐渐加速,高概念和慢节奏对观众来说,的确是一种考验。
话虽如此,这部剧还是大获成功,不仅跻身近几年来口碑最好的美剧行列,更获得了Apple TV的续订,2023年将推出第二季。虽然看了一季宛如看了个寂寞,但这个被称为“打工人暗黑寓言”的反乌托邦故事还是让人印象深刻,打工人一边看一边瑟瑟发抖,这可比上下班打卡狠多了。如果说打卡只是对肉身的规训,那么分割则是连同精神一起彻底工具化,在上班时间内,你的精神只有“此在”。当然,随之而来的好处也很明显,你将拥有无忧无虑的快乐八小时,真正做到把工作和生活分开。
工作和生活之间如何平衡(work-life balance)的确是触动编剧创作的重要灵感来源,但值得注意的是,这部剧构思和创作是在疫情之前,上映却在疫情之后。也就是说,原本并不是为疫情而创作的,但疫情却赋予了这部剧新的内涵。正如编剧丹·埃里克森在采访中所提到的,这部剧写的是办公室生活,可当疫情彻底改变了我们,让一部分工作彻底消失在办公室之后,它还会引发共鸣吗?我们是不是在办公室即将灭绝的时候做了一部办公室剧?居家办公时代的到来,使得工作-生活平衡问题本身发生了变化吗?
这些问题当然不是这部剧要解决的,自然也没法在剧里找到答案,但问题本身却提示了我们打开这部剧的正确方式:一方面,我们要享受悬疑科幻的类型故事,和主角团一起提心吊胆,一起破案;另一方面,也要看到科幻的外衣之下的寓言故事,故事越好容纳的疑虑和猜测就越多,而这些在剧情之外的反思,又往往没有标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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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割为何,是剧情发展至今的最大疑问。尽管切割塑造了完美打工人,但在这里我们并没有看到《大都会》(1927)和《摩登时代》(1936)中的效率流水线,也就是说,切割之后的打工人所面对的已经不再是工业时代,主角团所在的宏观精算部门到底在干什么我们也不得而知,只知道每个人的工作就是在一台复古电脑上将不同情绪所对应的数字分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这不是一个传统的通过故事本身来传递寓言概念的寓言故事,而是一个由寓言组成的故事,剧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寓言式的。
这种星丛式的寓言集合组成了迷宫般的卢蒙宇宙,也激发了观众的解谜热情,观众的解读反过来又进一步丰富了卢蒙宇宙的意义体系。这种解谜式的观看很像在玩游戏,主线之外还有很多支线细节等待被发现:数字4和9代表着卢蒙的重要理念,马克获得的优惠券上的PIP就是CEO团里的那个PIP,电脑界面上的坐标对应着不同的颜色,每幅画对应着不同的细节,等等。而建立卢蒙宇宙本来也是剧方的野心:在领英上(Linkedin)创建卢蒙公司的页面,发布衍生短篇小说《列克星敦来信》(The Lexington Letter),发布《宏观精算工作手册》。但真正的难题也正在这里,如果只把寓言当做谜题,或许反而会迷失在细节的迷宫里。
即使我们不知道切割何为,也并不妨碍理解“切割”的深刻意涵。“我”到底是谁,“我”的意识究竟由什么构成的?早在一百年前,弗洛伊德就提出了这个疑问。正是这个重要问题的提出和无意识的发现,完成了对人类自恋中心的三重打击:哥白尼的“日心说”证明是地球围绕太阳转,剥夺了人类宇宙中心的位置;达尔文的“进化论”证明了人类是由动物进化而来,剥夺了人类的生物学骄傲;最后,弗洛伊德对“无意识”的发现,彻底动摇了“我”的自主性,我们的“自我”原来并不能真的主宰自我。
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无意识其实是未被意识捕捉到的另一个我,也正因为如此,本我其实更应该被翻译为“本它”。如果我们把内部自我和外部自我的隔离看作是人类主动寻求的神经症——彻底切断无意识和意识之间的沟通,相信被隔离的我是快乐的,就像相信自己是一朵花或一棵树——那么卢蒙公司的分割术就是对弗洛伊德的技术回响。在这里,问题并不在于内部自我和外部自我能不能被分开,我们当然知道答案是否定的,问题在于也许我们已经在被分开了。这或许也可以为理解分割术提供一种哲学路径,既然“自我”本来也不能主宰自我,那就索性让出这个自我吧。
让渡自我给现代控制技术以换取一种理想的社会系统,是科幻类反乌托邦题材的基本设定,在《人生切割术》中是“分割术”,在《心理测量者》中是心理测量系统(psycho-pass)——通过系统来判定人的精神状态健康与否并进行管理,放弃人的自主意识。并不意外的是,系统的理想状态总会遇到bug,在《人生切割术》中是拒绝接受内部自我的赫莉,在《心理测量者》中是无法被系统监测到的“免罪体质者”。但与其说是异类导致了系统的危机,不如说系统才是危机本身,这既是现代控制技术的一体两面,也是弗洛伊德无意识理论的终极警告,如果想要连无意识一起控制,那么最终将什么也控制不了。
本文已发表于《北青艺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