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时旸)
美梦变成了噩梦。这就是《人生切割术》的基调。
任何一个职场人士都或多或少曾冒出过那个念头——如果能将工作和生活彻底分开该有多好。工作时工作,生活时生活,像两个自己,彼此永不搅扰。《人生切割术》中的卢蒙公司将这这个美梦实现了。这家神秘又庞大的公司用分离技术,将人脑装上了“开关”,进入那栋公司大楼,从电梯缓缓下沉的时候,你就变成了工作人——innie(内部人),下班,走出那栋楼,你就成了生活人——outie(外部人)。工作人知道自己在外部有“在别处”的生活,外部人也知道自己在卢蒙上班且接受了分离手术,但也仅限于此,两者之间横亘不可逾越的界河。直到有一天,卢蒙公司进入了新人,一切原本稳定的状态开始抖动起来。
无论从题材、设定还是故事内部的构架与推进方式来看,《人生切割术》都是一个标准的反乌托邦故事。它冷峻又邪祟,既有《1984》的黑暗和肃杀,又有《美丽新世界》中的狂欢和迷乱,它有诸如《黑镜》《西部世界》一类的新兴敌托邦中的科技感,又有上世纪cult式的恶作剧范儿。
《人生切割术》的推进方式是反乌托邦故事标准的走向:禁锢——觉醒——受阻——挣脱,人与人从被隔绝的原子变成真正携手合作的团队,从分裂变得凝聚和信任——这种走向与故事中的“切割术”形成了巧妙的共振、对照与反差,都是分离与弥合,对峙与重建,大脑中的机制如此,人与人的行动与关系也如此。反乌托邦的叙事范式得以从内而外地建立起来。
而那个让超级稳定结构产生裂缝的因素是从Helly R的出现开始的。这个年轻女人从一间会议室醒来,发现自己逃脱无门,声音从小小音箱里传来,令其回答几个莫名其妙、互无关联的问题,然后,她被告知自己即将在这家卢蒙公司工作,并观看了自己此前自愿接受分离术的视频。她被介绍给三位同事,资历最长的Irving,有点猥琐的热心小哥Dylan ,以及刚刚替补前任担当主管的Mark,他们的工作——如果那算得上工作的话——是要在屏幕上挑选出“令人害怕的数字”,并消除它们。圆咕隆咚的古老电脑,屏幕上舞动的数字像是红白机时代的电子游戏。从这开始,一些微妙的图景渐次显现,其实,这个公司的一切都像是舞台的布景,员工的行为也像自己都不知为何而做出的表演。这里充斥着古怪,空旷、肃穆的巨大办公室里,四个人的工位彼此紧挨,公司充满极简主义的线条,洁癖般的干净,到处是创始人的谚语与画像,这一切既肃穆又扭曲,又崇高又低劣,这些乖谬景象伴随着四个主角对于公司的探索,逐渐揭露出整个公司的全貌,惩处与奖励,心理治疗和行为干预,永远满含笑意但却深藏阴谋的中层主管,视公司为信仰的高层 Cobel女士,只通过声音出现的公司董事会,以及其他那些藏在公司各个角落里的、彼此不能交流的神秘部门……
故事氤氲出一种独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诡谲,一座孤城般的公司,一座终日被白雪遮蔽的小镇,几个散落在各处的孤独的人。卢蒙公司看起来一切都好,熨帖又稳妥,但似乎总缺少有些什么?缺少什么呢?自由,自主,以及对于所有事、所有人身份来龙去脉的交代。换句话说,这里像个隔绝舱,每个人没有来由,没有去处,所做的事情没有前因也没有后果,他们的头脑中像被突然植入了一组代码,如提线木偶般完成眼下的事,换取一块巧克力,几块糕点,一张象征荣誉的照片,似乎这就是最值得兴奋争取的事。他们像是猴子和白鼠,在迷宫与转轮里奔突,总被看不见的眼睛盯着。
工作与生活的内外两个世界,原本一直稳定,直到新到来的Helly R决定冲出这个公司,结束这里令人窒息的生活。于是,困境出现了。这是一个极其典型的黑色幽默般的困局——如果你想从卢蒙离职,就需要外部的你掌握这个想法,做出这个决定,不然,这就无法成立,外部的你只会一直保持每天上班、回家的无限循环。而卢蒙有着严格的安检制度,离开的时候,身上是不可能藏有文字,也就是说,任何一个接受分离手术的人都无法做到自己与自己“里应外合”。这是经典的“22条军规”般的魔咒,也犹如那个令人绝望的假设:如果你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如何证明自己没有精神病。从这个角度去讲,卢蒙几乎就是边沁的环形监狱与《1984》的老大哥的杂交升维版,只是换上了现代和温馨的环境,但却随时泄露出更原始的凶恶。那些古老的监视办法都来自于外部,而现在的监视直接嵌于大脑内部。
说到底,这一类敌托邦设定中唤起反抗决心和勇气的缘由都是爱。在这个故事里,有Irving的同性之爱,有Dylan对孩子的父子之爱,也有Mark对亡妻的追忆之爱……所有这一切凝聚成代表人性温度的一端,而与之对立的则是公司里那些高管对卢蒙体系的信仰,炽烈和冰冷,柔情与刚硬,这二者构成了不可避免的对决——来自于普遍人性与后天灌输的“信仰”。
这故事的几个接受分离术的主角大都是生活中的孤独者,虽然也有社会关系,但并不紧密,Mark丧妻,Irving只有一条狗作伴,从某个角度去去看,他们做出这个选择,无非是畸零人拯救自己,但最终却陷入了更深的绝境,而女主角Helly R的外部生活却极为鲜见,一切到了最后才昭然若揭,那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反转,一种宏大的牺牲,一场不可理喻的献祭以及最终极的革命。
《人生切割术》之所以被剧迷奉为久未见到的封神之作,一方面在于坚持反乌托邦经典配方的同时又萃取出崭新味道,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部剧中暗藏着的无数细小的“梗”,初看从未觉察出什么,而走到最后一集,才猛然发现,前面的每一个细节都暗藏深意。公司的俯瞰图犹如人类大脑的切片;Irving在工作时出现的黑色粘稠液体的幻觉是“外部自己”绘画的颜料;卢蒙强调的9大核心价值与四种脾气秉性对应着公司里的各种设置,再加之那场读书会上来宾们奇怪的言谈举止……这些谜题一个勾连一个,似乎无穷无尽,成为了一场挑逗剧迷参与的解谜盛宴。这部以职场为背景的剧还特意设置了领英的官方账号,提供了与剧情相关且更深入的一个个谜题的入口。对于这些数量庞大的梗,注意不到也并不影响理解剧情,但如果找到了这些,就像坠入盛大狂欢,到处是明显的象征与隐秘的指涉,让人惊骇地回想起某个久远的细节或者让人感到一阵脊背发凉。
这个故事由AppleTV出品,导演是以喜剧出名的本·斯蒂勒,但他曾经导演过一部扎实的现实题材美剧《逃离丹尼莫拉》,而另一位导演伊费·麦卡德尔则参与过剧版的《美丽新世界》,这一次他们将现实与飞升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
乔治·奥威尔在《让叶兰继续飘荡》中写道,“摩西的十诫被缩短成了两条,一条是‘汝等应当挣钱’,而另一条是‘汝等不可失业’”。某种程度上讲,这成为了解释《人生切割术》的一句谶语,当然,这部剧里的公司已经脱离了金钱和利润,而上升为一种隐喻,一种权力系统的浓缩。这个故事并不瞄准政治,但用公司这个概念对准了一切系统、机构和体制性的权力机制,完成了一场冷峻的审判。从这个角度上看,这个故事就像是由卡夫卡重写了《第二十二条军规》,又被奥威尔编辑了一遍。
《人生切割术》向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们的身份和人性被什么定义?是记忆,捍卫记忆就是捍卫自由,捍卫自己,捍卫人性本身。我们不应允许记忆被外力篡改、截取、添加和挪用。在这第一季的结尾,故事留下了一个更大的悬念,男主角Mark的妻子还活着,且一直生活于卢蒙公司之中。这将成为一个更大的推动力,解救妻子也解放自己,而那些埋藏着的无数个小小的谜团,或许也将渐次解开。
(本文首发 南方人物周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