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个所谓的“自由”社会里,改头换面过的意识形态依然存在并且极为活跃。在海斯办公室审查制度如日中天时,好莱坞以把原来文学或戏剧版本的悲剧性结局无一例外改编成积极向上的大团圆结局而著名。雷德利·斯科特导演的《汉尼拔》的结局可以说是封闭性的:托马斯·哈里斯小说的结尾是汉尼拔·雷克特和FBI特工克拉丽丝·斯特灵结婚后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共同生活,可是电影改编时遭到审查,所以采取了一个更容易让人接受的结尾。这么奇怪地反其道而行之就值得我们仔细分析一下了。这里面有极强的意识形态的意味。为什么结局要做这种改变呢?雷德利·斯科特一接导《汉尼拔》,就联系了哈里斯。事后他回忆说:“怎么结尾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所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托马斯·哈里斯打电话。我说小说的结尾不太可信。那个意志坚定不可改变的女主角突然转了一个三百六十五度的弯。这不可能。她的坚定的不可改变的意志正是吸引汉尼拔的地方。如果她屈服了,汉尼拔会杀了她的。”那么,究竟这个“通俗小说史上最古怪的大团圆结局”有什么不对劲儿呢?真的是仅仅因为从观众的心理来说,“这个结局与克拉丽丝的性格完全不符”吗?
答案正好相反:(小说)《汉尼拔》直接满足了我们的“最终幻想”(弗洛伊德语),也就是主体最隐秘的不可承认的欲望对象。当然汉尼拔就是我们投注情欲的客体,我们激情爱慕的对象——从《沉默的羔羊》开始,我们(汉尼拔和克拉丽丝这一对儿里,后者代表“我们”,即与克拉丽丝认同的普通观众)爱他,他具有绝对的魅力。小说《汉尼拔》的败笔是它的结局直接实现了那个必须保持在隐秘状态的幻想——所以结果“不可信”不是因为它是假的,而是因为它离我们最核心的梦想太近。女孩儿被邪恶却又富有魅力的父性形象所吞噬,这难道不正是一切大团圆结局之母吗?不就好像他们对伊拉克所做的一样?(小说)《汉尼拔》失败的最大原因就在于它违背了最终幻想的禁忌,而正是这一禁忌使得电影(《汉尼拔》)的世界在心理上具体可感。这也就是阿多诺1997年写的《观看》所揭示的真理:“也许,一部严格遵守海斯办公室法则的电影会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可是不能在有海斯办公室的世界上存在。”最终幻想并不是隐蔽着的最终真理,而是那个最终极的奠基性谎言,这就是为什么和最终幻想保持距离,拒绝直接表现它不仅仅证实了压制势力的存在,而且保证了我们能揭破幻想的虚幻性。
……
《汉尼拔》这部电影的基本寓意也是关于创伤和梦幻的不可思议之近——创伤与梦幻从来就不是简单对立的关系(如通常认为的梦幻是用来抵御令人痛苦的真实的)。直面自己最深的幻想,这总是含有一种绝对的创伤感——如果不能由心理分析医生正确引导,就很容易引起人格分裂,反过来说,任何创痛里也总是含有梦幻的成分:即使是在被轮奸,被关进集中营这样极度的创痛里,还是可以发现和我们最隐秘的不可示人的梦幻相吻合的地方,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被迫经受这样的苦难后,主体总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内疚,或者至少觉得肮脏——这其实证明了主体感受到的不能承受的快感。所以,经典结构主义时期的拉康要求“我”说出真理,承认“我”的真实的欲望体现在大写的他者身上,后期的拉康思想更接近于那个“说真话还是做傻事”的游戏。(象征层面上的)真实是留给那些不敢做傻事的人的。不敢做什么傻事?直面给他们带来(真实的)快感的梦幻的核心。在快感的层面上来说,真话是不起什么作用的,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当然,这绝对不是说《汉尼拔》不尊重好莱坞的审查制度。这部电影在典型的风景明信片般的环境里拍摄,不是在佛罗伦萨市中心,就是在华盛顿特区富人居住的郊区,所以,虽然电影里有很多恶心恐怖的镜头,散发着物质衰腐恶臭的现实生活的沉重却完全没有得到表现——汉尼拔吃人脑子,可是这个脑子一点儿也不臭。

摘自齐泽克《梦幻的暴力》一文
见徐钢主编《齐泽克跨文化读本》p133-137
http://book.douban.com/subject/10536526/

汉尼拔Hannibal(2001)

又名:沉默的杀机(港) / 人魔(台) / 沉默的羔羊2 / 汉尼拔尔

上映日期:2001-02-09(美国) / 2001-02-16(英国)片长:131分钟

主演:Anthony Hopkins/Julianne Moore/Gary Oldman/Ray Liotta/Giancarlo Giannini

导演:Ridley Scott编剧:David Mamet/Steven Zaillian/Thomas Harr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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