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男主的父母去世后,我看了眼时长,还剩一个小时。我不知道索伦蒂诺会如何编织剩下的时间,但我在许多悄然的时刻,在飘飘荡荡的心绪里,不自觉随着男主经历了一次成长。
影片有很独特的现实主义气质,没有刻意诗化镜头语言,但在那不勒斯绝美的风景以及男主流动的眼波里,庸常的生活竟变得如此悲怜,命运似乎都有了脚步声,踏在无人的街巷,踏入人间。
影片由一场家暴引入第一个小高潮——然而这场家暴的主角并不是电影的主角,当帕特丽夏小姨拨通她姐妹的电话求救后,男主一家才挤在狭小的电瓶车上,颠颠簸簸嘻嘻笑笑地出场了。这个开场高明之处有三,一来它瓦解了家暴的冲突,一场本该很激烈的戏却融化在了男主一家并不严肃的气氛里,也就使得影片将很难再有超脱现实的煽情及戏剧化的展开;二来它从一个视角慢慢转到另一个视角,也暗中交代了影片将要使用的群像叙事;三来男主看向小姨那迷离的眼神,便让观众心里知晓了这条将要贯穿全片的感情线。
第二个小高潮在这家人欢快的午宴上,这家人有怪咖,也有科学家,然而最令大家期待的,是他们家族那位“大龄剩女”到底找了个什么样的老公,当那70岁的老头牵着一个胖丫头出现在大家面前,说话还得借由机器辅助时,大家都笑了。这时候看来一切都是那么轻松、欢快与友好。
男主的母亲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她与丈夫是恩爱的,然而这份恩爱下也掩藏了肮脏不堪的秘密,所以她会歇斯底里,她的歇斯底里吓得男主不自觉浑身抽搐——他们也许教会了男主什么是简单的幸福,也许也教会了他什么是糟糕的婚姻。
或好或坏,这一切随着男主父母意外身亡都戛然而止了。这真是个巨大的玩笑!昨天的自己还是个普通的学生,躺在床上意淫他漂亮的小姨,今天他就要去接受“孤儿”这么一个沉重的头衔。
在男主父母的葬礼上,最刻薄的詹蒂尔夫人对男主背诵了一段但丁的《神曲》:“由我进入愁苦之城/由我进入永劫之苦/由我进入万劫不复的人群中。”
男主想当导演,一次意外的机会让他能近距离接触到卡普阿诺导演。卡普阿诺跟男主说,生活没有冲突的话,那就只剩下性了。
影片还引用了费里尼的一句话:“电影能让你从糟透的现实里分散注意力。”
索伦蒂诺的电影其实是充满冲突的,然而他总将冲突感削减得很弱,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不似莎翁那样山崩海啸——或许在导演眼里,这就是我们每个人对付现实的感觉。面对命运的玩笑,我们除了接受,什么也不能做。
我们为什么需要电影?就是因为有些东西我们无法从现实中得到满足,便渴望从电影中得到——有时候电影为我们呈现了更残破的生活,我们却从比对中寻悟人生真谛——总而言之,电影是现实的延续,是梦境的表达。所以关键在于,美梦与噩梦,哪个更能让我们醍醐灌顶,抑或者,我们需要那些真实得令人发指的梦,让我们跳出自身去审视自己,审视生命。
对于那会儿还年轻气盛的男主而言,他或许只是单纯觉得自己经历了那般痛苦,就能讲好故事、当一个好导演了。当然有梦想总是好的,然而每个人都有梦想,雄心抱负、宏图壮志什么的都太不值钱了。
《上帝之手》是导演索伦蒂诺在50岁时拍的一部自传体式的电影,在这知天命的年纪里回望过去,才能多几分沉稳与慨然,避免了被情感裹挟的偏执——如果是20岁上下的他来执镜,那可以参考泽维尔·多兰的《我杀了我妈妈》,里头充盈着年轻人的个性化表达,棱角分明,以及迫不及待装老成的道德说教。
影片中除了男主,或许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角色就是他的小姨帕特丽夏了。
她和男主一样孤独、痛苦——其实每个人都很孤独、痛苦,只是有人深切意识到了这点,有人选择忽视它,并用浮华的辞藻去包装空虚的心——她被误解、被家暴,甚至最后被送入精神病院,那么多委屈压垮了她风姿绰约的躯壳,而在那样的时代里,她除了忍气吞声又别无选择。或许她选择报之一笑,用坚强对抗人生的荒谬,但那不过是故作坚强罢了,命运的巨轮终究是碾碎了她。
我记得在那场午宴后,大家在往回走,其他人的脚步与镜头一起渐渐远去,兀自剩下帕特丽夏阿姨一人迎风站着,在无言的晚霞中拉长了时间。她始终是格格不入的。
那一刻她是否从大自然的回声中听到了自己的命运?
晨曦的海边幽蓝而宁静,咸湿的海风轻轻吹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明灭着人间悲喜。生死别离可能接在一场玩笑后,再恩爱的夫妻也会扯着头发声嘶力竭地争吵。大家都茫茫然,渴望有什么真理或者圣人引导他们通往正确的路,然而没有,从来没有。从这怅然的清晨出发,兜兜转转都要通往愁苦之城。我们从不祝福痛苦,却不自觉中饱尝痛苦的滋养。于是到最后,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一出电影,或者像一部史诗。其实没有什么,所有你在意的事,所有你用力活过的印记,都会随风飘散的。最后不声不响地退场,你也能坦然释然,“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就像金宇澄《繁花》的开头写道:
“上帝不响,像一切由我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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