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丹·皮尔的第三部长篇作品《不》(Nope,2022),终于与影迷见面了,但也颇受争议。
喜欢的人打出了满分,透过豆瓣短评可以看出他们满心的赞叹与呼喊,而不喜欢的观众除了一星差评以外更多的是观影后的茫然和无聊。
即便已经有人为这部电影贡献出了万字的论文解读,也没能挽救这样的口碑撕裂,豆瓣评分也迅速下降为6.9分。
但我仍然认为,这是一部值得一看的乔丹·皮尔式电影。在乔丹·皮尔的电影中,往往以惊悚和恐怖指向历史进程,投射种族问题。
但与饱受赞誉的《逃出绝命镇》(Get Out,2017)或恪守三幕式剧作的《我们》(Us,2019)相比,《不》文本更为复杂,讨论的问题也更加繁复,此种「繁复」体现一个创作者漫长征程的开始。
《不》的故事发生在加州内陆的荒凉小镇,一对黑人兄妹OJ和Emerald在父亲意外身亡后,目击了一场令人不寒而栗的诡异发现。
他们打算把它拍摄下来并以此获利,但接踵而来的一系列怪象几乎夺走了所有人的生命……
导演乔丹·皮尔,在接受采访时称其电影灵感是“奇观”。相应地在电影开篇,便展示了一个靠奇观而盈利的文化产业性悲剧。
1996年火爆全美的情景喜剧《家有戈迪》,在1998年进行拍摄的第二季第一集中,其中一只扮演戈迪(Gordy)的猩猩演员,突然爆发,残杀片场中的演员,小女孩惨遭毁容。
而另外一个小演员Ricky则从这场事故中幸存了下来,用这段经历成就了自己的事业。
成年后的Ricky,做起了游乐场,并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打造了猩猩Gordy的纪念厅,供游客收费参观。
甚至有荷兰夫妇花费5万美元的高价,只为在Ricky这个纪念厅住一晚。
而故事的主线,是OJ和Emerald发现了云端上的外星生物,他们想要拍摄到此种奇观——一种奥普拉式的镜头,成名获利以此度过被剧组开除的生存危机。
“马的消失”引起了小镇内外的关注,Ricky趁机表演“马的消失”奇观,但Ricky与其他观众一起被外星生物吞食与碾压。
而得到消息的小报记者,为了得到第一时间的报道,盲目冲入外星生物现身之地,意外被外星生物所吞噬。
参与到OJ和Emerald拍摄计划中,追求所谓艺术的摄影师Holst,也牺牲了。
在一系列的斗争之中,Emerald最终在Ricky的游乐园之中将其炸毁,同时幸存下来。
整部电影在猩猩“戈迪”与外星生物双重遭遇之中,导演一直试图将电影产业—外星生物—猩猩戈迪—文化产业—奇观,并置讨论。
但明显这其中的暗示需要观众看上一篇论文后才能完全理解,那么这样的文本无疑有些许失败。
尤其是在故事的结尾处,Ricky的命运与Emerald的命运形成的呼应。
在Ricky的世界里,他从戈迪事件中幸存下来,这次外星人的事件他也一样坚信自己可以幸存,因此大肆宣传,妄图获利。
而Emerald就像曾经幸存下来的Ricky一样,接下来,她一定可以如愿上奥普拉秀,名利双收。但下一次呢?下一次的奇观中,Emerald还会活下来吗?我想Ricky在这次外星人奇观的死亡,代表着一个答案。
其次,是统筹整部电影的圣经中《旧约·那鸿书》的第三章第六节也是一个答案。
关于这段经文,可查询到的版本,就有12个不同的英文译本和6个中文译本,以及一个希伯来语本。
然而,根据《新约·提摩太后书》所提到的,“圣经都是神所默示的,于教训、督责、使人归正、教导人学义都是有益的。叫属神的人得以完全,预备行各样的善事。”
我更倾向于这两个版本的中文译文:
我要把可憎之物抛在你身上,叫普世都看见你的丑恶。
我必要将粪溺抛在身上侮辱,使成为戒。
与其呼应的是电影中,那个坚定拍摄这件事情可以拯救人类、除了发财之外还有善行的售货员Angel存活了下来,他是预备善事而活下来的象征。
而坚定要上奥普拉秀的Emerald,她的幸存更像是开篇出现的经文“普世都看见你的丑恶,使成为戒律的本意”。但实际上,即便这样一场充满恐怖的屠杀,诱惑观者的也只有奇观。
一如电影文本开头提到的那对夫妇,甘愿花费高价而消费体会这一奇观,无法被领受的戒律才是人间真意。
德里达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仿佛也可以透过无法驯服的野兽的外表,看到主权者的形象。在影片中,也多次提到了无法驯服。
从开篇爆发展开屠杀的演员猩猩戈迪,无视男演员的训斥而直接攻击;到OJ父亲的告诫“有的动物就是不想被驯服”;以及整个叙事重心中,“那个没人能驯服我,为所欲为”的外星生物。
而这里的主权者则是我们,我们要么和猩猩戈迪一起作为奇观文化的生产者,要么成为奇观文化的消费者被奇观所掠夺。
在影片中,导演提供的唯一的出路是杀死奇观,但杀死奇观同时又重新制造了奇观,结尾段落新闻记者已经开始准备拍摄Emerald,大写特写这个女英雄的传奇。
《不》的文本中,多次隐喻了文化产业中的奇观制造机器,比如文化产业中处于强势地位的迪士尼、火爆电视节目《周六夜现场》中模仿猩猩的喜剧桥段以及被黑猩猩完全毁容,手指断裂的Charla,后来出现在《奥普拉脱口秀》的节目之中。
这些文本内外的呼应,让处于西方话语之外的受众尤为茫然,在能指与所指的断裂之中找不到答案。如果不是深谙这些奇观文化,可以说多少有些无力接受这部电影。
另一方面,《不》因受疫情影响并没有按照2020年的剧本拍摄,整个项目并未完满呈现,有一些撕裂感也是正常的。
黑人电影,近年来有一种崛起的样子。
从《月光男孩》(Moonlight,2016)开始到《逃出绝命镇》(Get Out,2017),再到今天的这部《不》。
如何表达异见性?这是黑人在电影产业所面对的创作困境。但眼下关于表达异见性的巨变正在发生,这主要发生在黑人电影的当代图景中,并以《逃出绝命镇》(Get Out,2017)为代表。
我们甚至可以通过《不》感受到,乔丹·皮尔发觉黑人在电影艺术层面上的重要位置后,所做出的叙事探索。
电影中,导演将1877年英国摄影师慕布里奇的《奔马》,最早技术意义上的电影,做新的阐释。为影像中出现的黑人骑手正名,赋予其Haywood的名字。
并将《不》中的主角,虚构为此骑手的后代,试图在这个崇拜宏大叙事的主流文化中,构建一个虚构的后后后代的故事。
以一种幽默的方式制造宏大叙事,同时又解构与嘲弄传统式宏大叙事的真实性。
《不》的恐怖点设置类似于「美杜莎的眼睛」——不可观看。
我们全然可以用《不》来思考今日中国对美国文化产品的接收与影响,尤其体现在我们的院线电影与大众传播层面,不可观看的涵义更为深远。
电影带有意识形态已经属于一种共识,《不》之所以对于我们观者、甚至是中国电影的制作层面来说有很大的参考性。
这是因为,我们与黑人创作者共享后殖民语境,经常要靠“进口”语言创作,以他人之法表达本土故事,尤其是商业电影。
如所罗门·布莱格所言,艺术不能开放边界,不能废除种族隔离,也不能结束民族主义和与国家暴力的共谋。但它可以有助于建立一个反叙事,一个不同的路径,一个不同的转向之地。
《不》,就是这样一个转向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