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丹·皮尔是我个人特别看好的一位美国导演,毫无疑问的未来之星。一方面他对于影像有极高的把控能力,专业素质过硬,这是成为一位好导演的前提。同时他又具有出色的幽默感,从非常火爆的《黑人兄弟》系列短片,到叫好又叫座的长篇处女作《逃出绝命镇》,乔丹·皮尔总能够让自己的作品在不失去个人表达的同时,恰到好处地娱乐观众。同时具备这两点,便足够让人对他未来的全部作品充满期待。

今年的新作品《不》,依旧是一部感官上酣畅的类型片,惊悚之中不乏幽默。但在我看来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乔丹·皮尔在这部作品中的表达不再局限于具体的社会命题,而是深入探讨影像与权力的关系,直指当代景观社会权力之本质。可以说,导演试图探讨和表达的维度比之前的作品更深了一层。

更深层的思考往往意味着作品的艰涩,难以被人接受,但这部作品依旧保持了故事本身的结构完整,叙事流畅,完全彰显了导演的能力。在疫情期间电影遭遇困境的这几年,能有这样的作品让人欣喜,是我个人2022年度最佳。

《不》讲述了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影片的主角是OJ和Emerald这一对黑人兄妹,他们跟随老爹在好莱坞海伍德牧场驯马为生。影片开始,老爹被从天而降的硬币砸死,官方说是飞机坠物导致的意外,可是OJ清楚那不是飞机,而是一个巨大的外星生物。影片的主线就是,落魄的OJ和其他一些人想通过拍摄外星生物影像获得名利,而这个外星生物的特点是会吞噬所有用眼睛直视它的东西。

于是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出现了:为什么?为什么导演要讲这样一个人类拍摄外星生物、外星生物吞噬人类的故事?

导演提供了一些明显的线索供我们理解这个故事。

在整部电影的开头,导演引用了圣经中的一句话:我必将可憎污秽之物抛在你身上,辱没你,为众目所观。这句话是描绘上帝降下的惩罚,如果我们仔细思考,会发现这一个简单的惩罚包含了两个步骤,首先是“将可憎污秽之物抛在你身上”,以此辱没你,但光辱没还不够,更重要的是,“为众目所观”。

我们不难看出,被抛满污秽之物这件事情本身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辱没”,而“辱没”是一个社会性的事件,必须是在与他人的关系中才能完成的,而这种关系最简单的表现为,“为众目所观”,一种观看。

因此,观看,这个最为简单的动作中,构成了基本的权力关系,观者,权力关系中的主体,被观看者,权力关系中的客体。这种观看构成了最基础的主-客关系。

这是影片第一个核心,即观看这一行为构成的权力关系。影片不止一次地提到观看,OJ告诉他人,他驯养的马不能照镜子,因为看见镜子中自己的眼睛会让马儿受到惊吓,外星生物吞噬的对象也是直视它的生物。

除了拍摄外星生物这一主线,影片还穿插了另一个事件同样涉及“观看”,也就是黑猩猩Gordy杀人事件。黑猩猩Gordy原本是被驯化的情景剧演员,在电影开场中,背景播放着情景剧的内容,和录制好的观众笑声。可以想象,通过屏幕观看情景剧的观众正在看到一幕幕温暖有趣的场景,但事实上,片场的黑猩猩被气球爆炸声惊吓,陷入疯狂,杀死了片场所有看着他的人,唯一幸免的是躲在桌子下的小男孩Ricky。小男孩Ricky之所以没有被猩猩攻击,就在于他的视线被另一样东西吸引了,一只立起来的鞋子,因而没有与狂暴的黑猩猩对视。

在这个场景当中,除了已经提到的“观看”这一行为,还出现了影片的另一个核心,也就是“媒介”。片场明明已经发生了触目惊心的惨剧,可是观众们透过媒介所能看到的,依然是温馨和谐的景象。由此可见,媒介带来了权力的另一种可能,媒介构造出了另一种真实,一种永远受控、永远被媒介所规定的现实。无论实际情况如何,只要透过媒介,人们看到的一切就都是安全的,受到控制的。

影片中同样处处涉及媒介。“电影”本身是通过媒介制造现实的一个范例,影片特意提及,世界上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电影是1877年英国摄影师埃德沃德·迈布里奇拍摄的一组黑人骑马的连续影像,影片中主角OJ一家就被设定为那位不知名的骑马的黑人的后代,从而与原初的电影——媒介中的影像,建立起了关联。

在影片的主线中,人们想方设法要用镜头捕捉外星生物的影像,“捕捉影像”这一行为,就是企图通过媒介征服、驯化外星生物的行为。在这个意义上,拍摄是一种现代式的捕猎。

在黑猩猩Gordy杀人事件中,幸存的小男孩Ricky没能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避免了与黑猩猩的对视,从而没有激怒猩猩。或许正因如此,在听说外星生物的事情之后,他没有意识到危险,像其他人那样尝试用监控摄像头、数码相机、胶片相机来捕捉外星生物影像,而是试图直接的勾引外星生物现身,让观众直接的观看。结果就是,失去了媒介,真实发生的一切是不受控制的,所有观众都被外星生物吞噬了。

黑猩猩Gordy杀人事件对于整部影片的重要意义在于,它真正的揭示了“拍摄”这一行为的意义。通过媒介,我们拥有了两个世界,充满危险与不确定的现实世界,和被媒介构造出来的安全、受控的世界。Gordy杀人暴露了两个世界之间的裂痕,而Ricky作为这一裂痕中的幸存者,他彻底地遗忘和否认了裂痕的存在,最终再次领着一群人走入深渊。

电影是一种幻象,从黑人骑马或《火车进站》开始,电影就始终是一种幻象。无论这幻象本身是愉悦或恐怖、逼真或夸张,它总已经是经过组织的意义了,而影像的内容,也总已经是被驯化的,而非自由的。

猩猩-人-外星生物,这三者之间是一种充满宗教意味的结构。人企图通过“影像”来控制和征服另外两者,使他们被组织成某种符合理性的、具有意义的、可理解的文本结构,而猩猩代表着某种前理性的兽性,它通常情况下被理性所驯化,却又在某些时刻被惊醒、爆发,纯粹的生命力却也充满破坏性。外星生物在这里代表着某种奇观,一个自洽合理的世界的裂隙,却又不像猩猩那样是纯然的非理性,正如影片里,外星生物藏匿于一片静止不动的云层之后,它是意义世界中常常为人所忽视,却极不合理的那一环节,它指示着人类理性自身的不完备,因而具有某种超越的神性,它吸引人们、令人既惊异又兴奋,充满向往,而一旦人们企图用理性捕获它,便会遭到猛烈的吞噬。

电视综艺、奇观展演、监控摄像、娱乐媒体、胶片摄影,整部影片中提及了多种将这外星生物景观化的方式,无一例外都遭受了失败,它拒绝着任何一种理性的捕获,任何一种文本的组织,它是没有理由、没有目的的,而拒绝理性,拒绝被观看,也意味着一种对于权力关系的超越。

这样一个猩猩-人-外星生物的结构不仅是对人类精神的某种隐喻,也是当下社会结构的一个缩影,又或者说,这两者之间本来就是一致的。曾经通过宗教被理解和观照的东西,在现代时时刻刻被理性试图容纳和捕获,那如同神一般不可参透的东西,名字换成UFO或外星生物似乎就得到了某种解释。当一切都进入理性组织起来的文本,一切就都仿佛得到了控制,生活安全、可靠、温馨、可爱,还带有一些幽默感,甚至连恐怖、暴力和罪恶,都在组织成一种景观后,失去了原有的危险,只要我们还在观看,就不会惧怕。

现代的进程就是一个理性不断膨胀的进程,在猩猩-人-外星生物的结构中,猩猩被驯化,外星生物消失不见,只有人在其中无限放大,在现实本身和理性组织起来的文本当中,后者已经完成了对现实的侵吞,成为了真正的真实。

如果说兽性的、原初的现实已经几乎完全落败,只在偶尔的情况下还会露出獠牙,暴虐地彰显自己的存在,外星生物所象征的则是每一种理性叙事文本最终不可避免的陷落与崩溃,对所有乌托邦理想的一种终极的否定,“Nope”。

由此,正如影片中那些疯狂的想要捕获外星生物影像的白人男性那样,理性蜕下了它平和、客观的表皮,而终于显露出它的本质,一种权力欲。

乔丹·皮尔导演尽管在这部影片中不再以种族问题为核心,但他依旧在另一层面上完成了更加深入的思考。就像影片提及的,在世界上第一部电影当中,人们只记得那位英国白人摄影师埃德沃德·迈布里奇,却不记得那位骑马的黑人,黑人的历史是被凝视的历史,是客体化的历史,是被白人主体的理性所组织起来的历史。从这个意义上,黑人历史上的种族运动就像那种受惊的猩猩一样,往往纯然出于惊恐带来的兽性本能。但是种族运动还具有另外一种可能,一种否定性的可能,一种双向的拒绝。黑人拒绝看向一个理想化的未来,未来本身也拒绝着任何乌托邦叙事。重要的恰恰是这种否定和拒绝,而不在于建构起新一种想象。

恰恰在这样一种拒绝中,黑人历史获得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可能性,与那些疯狂的试图捕获上帝、支配上帝、取代上帝却最终被虚无吞噬的权力主体不同,在拒绝中,两位黑人主角最终消解了虚无,在虚无的爆炸中完成了对神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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