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于虹膜公众号)
对于1990年启动漫画连载、1992年开始动画播放的《蜡笔小新》而言,今年值得纪念的节点真不少。
比如,动画开播正值三十周年,一年一度的剧场版也恰好出到第三十部,而这次的《蜡笔小新:好别致的影分身》,依然能够维系上乘口碑。
年初还有一个热搜「野原广志把房贷还完了」。曾在1990年表示自己背负三十二年房贷的广志,总算在「现实」中完成任务。可惜,原著作者臼井仪人在2009年因为登山事故离世,最先给广志配音的声优藤原启治在2020年因为癌症西去,他们都没有等到这天的到来。
对这些遗憾的普遍兴叹,诚然源自深入人心。不只因为野原一家是无数人的童年陪伴或启蒙,而且随着时间飞逝,即使我们的起点不是小新或小葵,终归还是活成了广志或美冴,尤其是广志,一个被命名为「社畜」的成年物种,一个需要苦苦经营的「窝囊」家用英雄。
想想「现在」已经三十七岁的小新(虽说有一集画着他出生于1994年),已经比当年三十五岁的父亲年长了。但只要故事还在继续,小新就永远五岁,永远有那一庭院的春夏秋冬,更有那个无数人艳羡的家庭,不富裕,也不富丽,但在精神层面,富可敌国。
我们试图在依然鲜活的连载动画,或至少是依然能够一期一会的剧场版里面,寻找一些不被社会、不被现实冲刷掉的恒量。
譬如快乐,很纯粹的那种。
在《好别致的影分身》里面,依然有不限量的快乐供应。除却剧情本身借由场景、人际、事件制造的笑点,主要还是小新他们原有的欢快基底。
父亲抱着尚在襁褓的小葵,母亲切好了西瓜,招呼正在庭院玩耍的小新和朋友们,这类画面中的惬意和温馨,就是许多人发自内心的向往。
这里头又有一个在当下越来越强烈的对比,即他们一家在幸福维度上的所向披靡。特别是对小新而言,只要能看动感超人就足够的小电视,只要有一口吃就很满足的小蛋糕,都是即便风间彻的富贵生活也要败下阵来的存在。
得是放到小新这个心无大志并且提前安贫乐道的人物身上,这些带有一定程度的逃避和屏蔽的安乐,才不是用以麻痹与粉饰的糖衣炮弹。当中发自肺腑的信奉,在快乐与幸福似乎随着年龄增长愈发难以攫取的现下,算得上某种发轫于童年的恍然大悟。
所以电影里屁祖隐一家构成的巨大对照,可以成为当下,甚或是这些年我们对于成长教育、家庭环境以及幸福感的范例。
与小新同天出生的屁祖隐珍藏,教养和秉性是截然不同的。他谦恭有礼,积极向上,生在需要勤苦修行的忍者村,小小年纪就背负着要承继父亲重大使命的担子,童年提前缺失,但浑然不觉凄苦。
美冴一早看透,他在「忍耐」。
这位现役家庭主妇,出嫁前也曾有过优渥生活。当她被柴米油盐与日常混乱围攻时,顺应激发出了急与坏的脾气,但恰好是在这种情状下,她对「忍耐」状态的体察,达到了超越母性范畴的细微。
工作过于劳苦的广志想过辞职,但念及家中房贷车款,只能默默叹气,她却只是笑着放行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柱,说这是他自己的人生,那就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这样的人,是格外清楚界限的。因此,当屁祖隐珍藏罕见地在众人面前耍起所谓小性子,也想要动感超人战斗服,想要跟朋友一起尽情去玩的时候,美冴也会笑着对一脸愕然的屁祖隐妈妈说,他已经忍耐到极限了。
宽厚与恩慈在这个瞬间的表现力格外饱满。回想小新这么一个「别人家的孩子」的反面,却能与缺点一大堆的父母组成明明每日鸡飞狗跳,却依然堪称温馨典范的家庭,此中的戏剧性与反差性,是足以撕开现实口子来供人反思的。
终归还是再次借他们之口,反复加固观感上的安全性。观众会在这样胡闹甚至放肆的故事里,很心安理得地认为,有时候胡闹甚至放肆也是可以的,那本身就至少是小孩子与生俱来的权利,是我们作为被重重捆绑的人,理应得到的情绪豁口。
不是不要礼数与规矩,而是在这些故意过火的预演里,反推另一极端的压抑,早该反弹了。为什么说小新的故事越来越是我们对童年,乃至对自我的找补,理由也在这里。
屁祖隐爸爸后来对珍藏说,你一定能做得到,但就算你不会使用幽灵之术,也没有关系,你依旧是爸爸我最心爱的儿子。
情感冲击在这里,是对野原家的一次复制。观众对他们的喜爱,也基于他们彼此之间的喜爱,此间无数的鸡毛鸭血里,藏有太多真情实感。
被带到忍者村的小新,心心念念着家人,执着于夺回妈妈的手机,想要听到他们的声音。而本就笨手笨脚的广志和美冴,在奔赴相会的冒险里,使出被珍藏判定为最强忍术的「父母心」。电影所带给观众的细碎感动,几十年来一路贯穿。
而另一种持之以恒的深情,则是友情,《好别致的影分身》里自然也有,小新他们几个春日部小朋友之间的密切互动,就一直递进到团战合作。
比小新和珍藏缔结的兄弟友谊更为深厚的,是美冴与屁祖隐妈妈在乱局中持续升温的交心。虽然交道始于骗局,但母亲身份的相通,在共同危机里激发出异常强烈的情绪共鸣,并且在联手时扬升了女性帮助女性所具备的炽热温度。
特别是对比广志与屁祖隐爸爸的「男性模式」——虽然站在统一阵营,但是很少直接交心——两位相差甚远的女性,就跟两位相差不大的男性,拉开了情感冲击上的差距。
这自然也是近年更为流行,或者说在叙述上更有杠杆效应的关系模式。一如整部电影对于大众元素拼贴的动作,带来强势的直接效果。
最突出的,就是与忍术,或说广义上的超能力,所进行的桥接。超能混战,本就是许多动画的大看点。
主打平凡生活的《蜡笔小新》,要想有些异想天开的构设,往往是在剧场版里大展拳脚。它的创新,也往往是凸显在这。忍者身份的介入,具有对日常经验与琐屑生活的突破,会带来一出兼具逃避性与传奇性的冒险。
这几乎要驶入《哆啦A梦》这些幻想类IP自带的路数,甚至在《火影忍者》《忍者乱太郎》等作品的影子上,迎向《鬼灭之刃》《咒术回战》的兴头。但当然,要低龄、轻松许多,即便需要负责地球的生死存亡,也不必负担真切的紧张压力。
反正,小新他们在剧场版里拯救世界,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这一模式,也允许这些故事跟科幻、功夫、悬疑、惊悚等类型进行一次又一次的排列组合。
像是口碑巅峰《蜡笔小新:呼风唤雨!猛烈!大人帝国的反击》,就通过置换成人与小孩身份这一奇特设定,来冲击现实压力下的无奈人生。广志与父亲、小新与广志这两对父子的衔接对比,构成至今仍能强力催泪的男性成长史。
而回到《好别致的影分身》,我们在另外几段「影分身」的对比间所能体察到的,还是足以引发鼻酸的情感勾连。
那些超脱日常经验的合作,依然是在换着时空与利害,来春风化雨地传达本就坚固的情感,并顺势拓展人物关系的版图,以及对乌托邦与反乌托邦、环保、正直、互助等经典主题,做一些孜孜不倦的呼应与反思。
也可以说,《蜡笔小新》在这些剧场版里对其他类型的强大吸附与融合,让「蜡笔小新」文化实现了更有价值的远征。
我们从野原家近邻的视角,越来越明确,小新不是野比大雄,以至善弱者的借势逆袭,反复搭建我们对英雄梦、对未来、对广阔世间的憧憬,小新在某种程度上,反而具有化境中的大师姿态,以不变应万变。
同样良善、义气的他,成了英雄与反英雄的并举。他的胡混,他的低俗,因为置放在童真、单纯的框架里,反倒能够映射我们对世界的某种真实反应,不一定是每一点都对照得上,但每一点,都至少让人揣测全然做自己究竟会是怎样的傻气、轻盈与欢喜。
又因为早在系列「内卷」词汇被现实井喷产出之前,小新就已经是躺平的至强代表,他的愿望——永远做小孩子,轻轻松松地过普通的人生——也愈发可以成为当下人们对于出路,对于释放的一种提前探寻。
到头来,小新的历险就像是一场场极其逼真的白日梦,一头扎进去了,谁也不想醒来,不想看到,原来只有自己的「影分身」,才是别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