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的两位民族英雄——戚继光与郑成功,有很多相似之处。
他们两人都与大海结下不解之缘:
1528年,戚继光出生在黄海边的山东半岛,父亲戚景祥是明朝世袭将军;
1624年,郑成功出生在东海边的日本平户岛海滩,父亲郑芝龙是明末闽南人,大海商兼海盗。
他们都在风云变幻的时势下,驰骋海上,成就一番功业:
戚继光面对的是“北虏南倭”,北方有蒙古入侵,南方沿海是倭寇之乱;
郑成功面对的是,北方清兵入关势如破竹,南方沿海是荷兰占据台湾开辟远东殖民地。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戚继光出色地平定南方倭寇,抵御北方蒙古。
“缟素临江誓灭胡,雄师十万气吞吴。试看天堑投鞭断,不信中原不姓朱。”郑成功以金门、厦门两岛为基地,北伐南京试图恢复中原的军事行动,可惜告于失败。但他东征台湾,最终驱逐荷兰人,收复台湾。
不论是个人志向,还是实际功勋,戚继光与郑成功,都无愧于英雄这一称号。而在这些共同之处的背后,却隐藏了这两个英雄最根本的分歧:郑成功所出身的海上集团,就是戚继光曾经打压的海上势力——明代中国海商-海盗集团。这个集团有联合,有继承,也有争霸和火并。“霸主”先后有王直、王滶、徐海、李旦、颜思齐、郑芝龙、郑成功、郑经等人。

在浙江台州-三门湾的蛇蟠岛上,有一座五人群雕:东海枭雄。蛇蟠岛是个魔性的地方,据说从前有过很多灵异事件,也曾是海盗盘踞之处。正所谓绍兴师爷、宁波客商、台州绿壳(方言:海盗),一路东南,越是远离中原,越是“荒蛮”。不服中原王朝管教的海盗啸聚东海。
“海盗祖师”孙恩:反抗东晋朝廷,兵临建康,转战吴越,最后进攻台州的中枢要塞——临海城失败,赴海自沉。
其妹夫卢循,继续南下闽粤,一度攻破长江防线,然终兵败交州,投水而死。
“浙东海精”方国珍:台州路桥人,贩盐起家,元末以海上势力控制浙东,在台州府城临海筑台称王,最后投降朱元璋。
“净海王”王直:明代大海商-海盗。在大航海时代背景下,反抗海禁政策,武装走私,使浙江双屿港成为东亚贸易中心。双屿、沥港先后被扫荡后亡命日本,控制平户一带,建立东亚最强大的武装海商集团,希望朝廷能开放贸易而接受招安。然终被杀,临死道:“死吾一人,恐害两浙百姓。”死后局面失控,“嘉靖大倭寇”动乱爆发。
“万船之王”郑芝龙:明末清初大海商-海盗。发迹于日本平户,活跃于东海、南海。在海权勃兴的时代背景下,他拥有强大的海上武装势力,垄断东方贸易航线,周旋于东亚与西洋各大势力之间。后归顺明朝,成为南明隆武政权的支柱。打败荷兰人,取得制海权,大规模组织福建民众移民台湾。清朝入主中原后,不顾郑成功劝阻而投降清朝,最终被清廷囚禁、杀害。
海上活动进入高潮期的明代“东海枭雄”们,他们的兴衰荣辱、是非功过,都要追溯到朱元璋建立明朝,实行禁海国策的那段历史。

明代以前,中国历代对于海洋总体是开放的,特别是宋元时期,海上丝绸之路的发展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但是明朝建立后却迅速走向禁海。朱元璋建国伊始,就对东南的大海保持一种警惕。朱元璋崛起于江淮,其下层社会出身的背景促使他倾向建立一个稳定的、内向的小农社会。而他早期的对手,割据太湖平原的张士诚,割据浙东海滨的方国珍,分别是盐工、盐贩出身,相对具有海上背景(尤其是后者方国珍),对商品流通态度积极。朱元璋建国后,他所要建立的,是一个“大陆农业帝国”。他考虑,一旦对民间开放海洋的话,民间海上势力崛起,长此以往,内陆农业为本的经济体系会根本动摇。执政之初,他就迫害了江浙商业贸易巨富沈万三(原张士诚地盘),而方国珍一些部下流亡海上,也进一步促成朱元璋实施海禁。
相对具有战略眼光的明成祖朱棣,派遣郑和七次下西洋,证明中国绝对有控制海洋的实力。而他的战略,也并非“通洋裕国”,而是确立以明朝为核心的朝贡体系。也就是说,他所追求的商业贸易模式,并非继承宋元的自由贸易,而是确立官方贸易秩序,禁绝民间贸易。随着这一朝贡贸易的“华夷秩序”得以成功确立,朱棣去世后,明朝政府各方利益集团围绕着航海和贸易制度,展开论争与博弈。从当时掌握舆论的传统儒家士大夫的观点来看,远航活动劳民伤财,危害民生;而对于朝贡贸易的现实既得利益者来说,“国营贸易”可以垄断贸易的利润(后来事实证明:长期以来,西班牙开辟的美洲殖民地产的白银一大半都通过这种贸易流入明朝),而一旦开海,民间资本参与海外,将难以控制,利润垄断模式也将被打破。博弈的结果就是,连大规模官方远洋活动也取缔,全面禁海。
不可调和的矛盾产生随之产生。没有大规模战乱、稳定的社会环境下,经济越来越发达,物产愈加丰富,雇佣关系出现,资本主义萌芽,民间贸易需求和人口流动(朱元璋的户籍制度严格限制人口流动)需求都不可遏制地增长。但是这些需求却被禁止。正所谓靠海吃海,地狭人稠,不利农耕,海外贸易需求最强烈的东南沿海地区,只能冒险走私。而走私风险极大,已经获得贸易利润的民间走私集团,于是纷纷购置武器,雇佣军队(如王直等人雇佣日本武士,即“倭寇”;郑成功手下有日本人、白人、黑人等外籍雇佣军),成为武装走私集团。就这样,明朝中期以来,这个武装走私的中国海商-海盗集团,纵横东海,对于明朝政府来说,他们已经是尾大不掉的强大海上势力。而强硬派朱纨的铁血禁海政策,进一步激化两者对立(朱纨本人是个很符合传统儒家道德的士大夫),眼光长远的胡宗宪试图招安王直使其为大明所用,却被坚持儒家道德立场的王本固抢去,以道德舆论逼其处死王直,最终局面失控,倭寇之乱全面爆发,沿海各省陷入动荡,直到戚继光、俞大猷、谭纶等干将转战各地多年才最终平定。

就抗倭战争而言,戚继光无疑是个英雄。他改进作战武器和战术思想,改革卫所制度,荡平沿海的骚乱,确保了东南赋税重地的稳定,也直接维护了大明王朝的长治久安。戚继光成功地使得今后数十年大明的海疆再无战火,因此,他是海防上的英雄。
而一个世纪后的郑成功呢?明末清初之际,他率父旧部坚持抗清,攻南京而不克。只能凭借海上势力固守福建沿海。后击败荷兰殖民者,收复台湾并全力经营。因西班牙殖民者在菲律宾多次屠杀华人,他甚至欲攻取菲律宾。然而壮志未酬而暴病,大喊:“我无面目见先帝于地下”,抓破颜面而死,年仅39岁。
比起戚继光,郑成功的命运可以说是悲壮的。他面对的时势更加严峻,敌人也更加强大。强势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以鲸吞之势扫荡中原的清政权,远非定期南下侵扰的蒙古鞑靼-瓦剌部落可比。而持有西方先进武器,号称“海上马车夫”,正处于17世纪全盛期的殖民帝国荷兰,也远非昔日由中国武装海上走私集团+日本雇佣军组成的杂牌军“倭寇”能比。郑成功的伟大之处,更在于他的“海权”思想,他是海权上的英雄。
通洋裕国:父亲郑芝龙的崛起,在于“通洋裕家”,通过海外贸易成就郑氏家族在财富和军事上的地位,而郑成功比起父亲,更具有“家国天下”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他提出“通洋裕国”,以海外贸易为岌岌可危的南明隆武政权提供经济支持,在隆武政权灭亡后,与降清的父亲决裂,自立为藩,继续坚持海外贸易,经略南洋,维持并进一步发展郑氏集团。
夺取制海权:郑成功凭借海上优势,控制沿海岛屿,伺机沿海、沿江北上,坚持抗清。作为陆权帝国的清政府,尽管控制中国大部,仍然奈何不了称霸海上的郑成功。而在与荷兰殖民者的斗争中,郑成功从金门-厦门出发挥师东征,横渡风急浪高的台湾海峡,通过海上决战歼灭荷兰舰队,夺取台湾海峡的制海权,然后围困荷兰人在台湾岛的据点,以围点打援的战术击退援军,包括退走来自荷兰远东基地巴达维亚(雅加达)的舰队,最终收复台湾。
海权战略:大航海时代的来临,以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为首的西欧各国开始殖民活动,世界逐渐走向整体。在远东,台湾岛是东亚大陆(中国本土)、日本列岛、东南亚三个地缘板块的要冲,占据台湾,就可以同时面向这三个板块进行贸易通商和殖民活动。这就是西班牙人和荷兰人先后来到台湾进行殖民活动的原因之一。与欧洲殖民者的经济模式相似,郑芝龙-郑成功集团也是因海外贸易而崛起,他们父子同样明白台湾在海权上的战略地位。因此郑芝龙在台湾海峡的料罗湾海战击败荷兰人,并且大规模组织福建移民去台湾,郑成功更是击退荷兰殖民者,直接在台湾建立第一个汉族政权。郑成功收复台湾不久后就逝世,如果他有幸活得更长久一些,无论他下一步的战略是以台湾为基地北上继续抗清,还是南下进攻菲律宾的西班牙人,或者短期内不进行大规模军事行动而致力于稳定台湾,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会继续坚持贸易通商,进一步加强海军,控制东方的制海权。
然而,天不假年,1662年,郑成功39岁英年早逝,他还有太多的使命没有完成。关于他的评价,正如对手康熙皇帝撰写挽联道:“四镇多贰心,两岛屯师,敢向东南争半壁;诸王无寸土,一隅抗志,方知海外有孤忠。”台湾的明郑政权,在1883年最终被清朝攻取。对于郑家,或者明朝遗民来说,这无异于是个重大的不幸,因为最后一个明朝旗号的政权灭亡。而对于清朝来说,统一中国完成了重要一步。更重要的是,从中国地缘稳定的角度来看,台湾与大陆的重新统一,为中国地缘板块的完整,特别是进出太平洋的自由,提供了可能性。

如果暂时抛开君臣大义和民族、种族问题的思维方式,单单从地缘的角度分析中国的陆权和海权。那么,无论是立足东海(中国-日本沿海岛屿)的倭寇,还是立足台湾海峡(金门-厦门-台湾)的郑氏集团,抑或是立足西欧、占据亚洲主要海峡据点、控制东方贸易航线的荷兰人,都是海权势力。而完整控制东亚大陆的明朝、清朝,都是陆权势力。
不同于日本、希腊、西欧这些依靠海岸线的半岛、群岛国家,中国处在东亚大陆,拥有最适合农耕的大平原。这也确立了自古以来农耕文明为本的大陆政权体系,而“南船北马”,南方的长江、运河、湖泊造就了内河水师,北方的草原造就了骑兵,而中原和南方山地丘陵造就了步兵。统一中国的政权,拥有这些军事力量,就能成就强大的陆权帝国。而中国的海权力量,只能在沿海的狭长海岸线上活动,要么附属于大陆的中央政权,一旦试图武力挑战中央政权的统治秩序,必然面临失败。所以14世纪的方国珍、16世纪的王直、17世纪的郑芝龙这三个海上集团领袖,尽管年代不同,性格各异,但他们有个共同点:都不愿抗争到底,而是见好就收,希望和解和招安。因为中国的地缘特点决定了,沿海势力终究只能影响沿海,难以渗透内陆,就像盛夏的台风,虽然强烈来袭却只能影响沿海省份。反之,统一北方和中原的政权,就能集中强大的人力、物力,进一步统一沿海,就像冬季几乎覆盖全国的寒潮。所以选择与大陆清朝政权抗争到底的郑成功,他的家族割据台湾的海权势力,最终还是无法对抗康熙皇帝所统治的,拥有东亚大陆的陆权帝国。

收复台湾后,清朝继续向西北的亚欧大陆腹地扩张,超过以往朝代,对汉满蒙回藏五个板块实施有效统治,并在外围拥有一批藩属国,建立了强大的陆权帝国。然而,进入19世纪,西欧各国经历翻天覆地的变化,再次从东南沿海敲开大门。此时的英法,早已不是16、17世纪的葡萄牙、西班牙和荷兰。同样也是海权帝国的英国,在19世纪成为日不落帝国。之后的日本,历经明治维新,也一跃成为海权强国,甲午一战,就是海权战略的日本,击败海防战略的中国(清朝)。因为日本联合舰队的战略是夺取黄海的制海权,而北洋舰队的战略仍然停留在守卫沿海的传统海防思路,而不是主动出击,海上决战,取得制海权。《马关条约》的耻辱,其实也是海防战略败给了海权战略。中国近代的百年屈辱史,本质上也是明清时代压制本土的海权造成的。道理很简单,大海就在那儿,大海的价值也在那儿,你不主动去要,别人总会来要的。一旦坐视大海沦丧,不禁很难再拿回来,而且对手会以大海为基地,进一步挑战大陆腹地。那样的痛苦,就像燕云十六州之于北宋一般。
汉朝和唐朝的强盛,在于统一中国本土后,进一步沿着河西走廊控制西域,建立陆权帝国。因为当时的陆上丝绸之路的要冲就在西域。控制西域,意味着在军事战略上夺取中亚的核心制高点,在经济上控制商贸中心,在文化上输出中华文明的同时引入印度、波斯、希腊-罗马、伊斯兰各文明。盛唐的开放和包容亦源于此。而进入宋朝,燕云和西北地区控制权的沦丧,促使宋朝转向东南方的大海,建立海军发展海权,以海上丝绸之路发展海外贸易。再看当下,我们现在所强调的一带一路,正是对昔日这两条丝绸之路的重视与复兴。
而到了明朝,世界贸易的中心已经从陆上丝绸之路转到海上丝绸之路,如果能够有效地把这些中国人的海商-海盗招安,由他们去海外开拓,开拓的土地都归于大明,本来就是两利的事情。王直也一直持这个观点,他希望能够接受他的招安,由他降服分裂混战的日本各藩;郑芝龙也是希望招安,但是明朝与海上势力的和解来得太晚,此时明朝政权已经风雨飘摇。在大航海的时代背景下,这些中国民间的海商-海盗,原本也是可以和同时代西欧的哥伦布、麦哲伦、达伽马一样,远航海外,开拓新的世界。

“亦商亦盗,舰船浮沉三千里。可褒可贬,海洋纵横八百年”。从传统王朝史观而论,那些东海上的枭雄们,不服王化,抛弃土地和祖宗,打家劫舍,是海贼、倭寇。但是从全球史观和文明史观而论,作为中国民间海上势力的代表,他们控制海权,建立海军,开辟海上丝绸之路,建立海上交通网,促进了文明的传播交流。他们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海防,还是海权?戚继光和郑成功用毕生心血实践自己的抱负,而这个问题,最终还是留给我们后人解答。

抗倭英雄戚继光(2015)

又名:民族英雄戚继光

主演:朱晓渔 Xiaoyu Zhu/李立群 Lichun Lee/于荣光 Ringo Yu/颜丹晨 Danchen Yan/吕一 Yi Lv/何冰 Bing He/邵峰 Feng Shao/倪大红 Dahong Ni

导演:李惠民 Raymond Lee编剧:陈汗 Khan Chan/汪海林 Hailin Wang